作者:李長栓(shuan)
北京外國(guo)語大學(xue)高級翻譯學院副(fu)院長、教授

人工智能的發展非常迅速,翻譯的準確性越來越高,以至于有人擔心譯員是否會失業,甚至有的家長擔心孩子學習外語專業,將來找不到工作。
本人的判斷是:機器翻譯可以極大方便人們獲得國外的信息,提高專業譯員的工作效率,但要想進行深度思想交流,還是必須依賴人工翻譯,最好是直接學習外語。
人工翻(fan)譯的成本很高,速度很慢(man)。以國(guo)際機構為例,專業(ye)譯員每天的(de)工作量(liang)(liang)大(da)概是5個標準(zhun)頁(共(gong)1650個英文單詞),按照中等(deng)級別譯員的(de)待遇折算(suan),每個英文單詞至少0.15美元。所以,普通的(de)用(yong)戶用(yong)不起(qi)專業(ye)翻譯,也沒有那么(me)多(duo)專業(ye)譯員可以滿足(zu)海(hai)量(liang)(liang)的(de)翻譯需(xu)求。
而成本低,速度快,正是機器翻譯的優勢,即使翻譯不夠準確,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滿足用戶需求。況且,普通人最多只能熟練使用兩三門語言,而機器翻譯則不受語言的限制。所以,機器翻譯的發展可以讓普通大眾輕易獲取大量國外信息。
對于專業譯員來說,可以利用機器翻譯來做初稿,然后編輯加工。如果機器翻譯準確率平均達到50%,就可以提高50%的效率。
不準確部分雖然沒有邏輯,但一些用詞有可能是正確的,可以通過人工修改加以完善;起碼可以省卻一些打字時間。
此外,機器翻譯軟件還有助于不同譯者統一用詞,對于需要分工合作的任務來說,可以節省統稿時間。
機器翻譯盡管發展迅猛,但不同語言之間的翻譯,準確性有很大不同。對于結構比較相似、單詞意思可以完整對應的語言,或者有一定轉換規律的語言,比如歐洲語言之間,機器翻譯已經達到相當高的水平,專業譯員進行少量編輯,就可以做正式翻譯文本使用。
但對(dui)(dui)于概念對(dui)(dui)應不(bu)整齊、結構差(cha)異(yi)較大的語言,比如漢語和英(ying)語,機器(qi)翻譯需要改進的空間還很大。
舉(ju)個(ge)簡單例子。mission一詞(ci),基本意思(si)是“交給(gei)一個(ge)人或一群人的一項重(zhong)要任務,通(tong)常需(xu)要旅(lv)行到國外完成”(牛津英語詞(ci)典)。
在這個意(yi)思(si)基礎上,引申出“使命”“任(ren)務”“特派任(ren)務”“出差(cha)”“使團(tuan)”“代表團(tuan)”“特派團(tuan)”“傳教團(tuan)”“訪(fang)問(wen)團(tuan)”等具體(ti)意(yi)思(si)。
如果把mission翻譯(yi)為(wei)法(fa)語,譯(yi)者(包(bao)括機器翻譯(yi))不(bu)需(xu)要(yao)任何思考,因為(wei)法(fa)語中也有(you)這個詞,拼(pin)寫相同(tong),只是(shi)讀法(fa)不(bu)同(tong),每個義(yi)項也相同(tong)。
也就(jiu)是(shi)說,在具體語境下(xia),mission表示(shi)什么意(yi)思,譯者(zhe)并不需要關心,讓譯文(wen)讀者(zhe)去判斷即可。
但如果要翻譯(yi)為(wei)漢(han)語,譯(yi)者就(jiu)必須根(gen)據(ju)上下(xia)文判(pan)(pan)斷翻譯(yi)為(wei)“使命”還是“使團”等。這(zhe)個判(pan)(pan)斷并非(fei)一目了然。
如果交給機器翻譯,機器通常會根據統計得出的概率,選擇最常見的那個意思,而這往往會出錯。
英(ying)語(yu)的句(ju)(ju)子結(jie)(jie)構可能(neng)十分復雜,從(cong)句(ju)(ju)套(tao)從(cong)句(ju)(ju),一(yi)句(ju)(ju)話好幾行。一(yi)些介紹機器翻(fan)譯的文獻中稱,政(zheng)府文件(jian)、法律文獻等比較正規的語(yu)言(yan),機器翻(fan)譯相對準確(que)性較高(gao)。這可能(neng)是針對歐(ou)洲(zhou)語(yu)言(yan)來說(shuo)的。因(yin)為歐(ou)洲(zhou)語(yu)言(yan)之間的結(jie)(jie)構比較相似(si),翻(fan)譯不需要太多結(jie)(jie)構調整。
但漢語結構簡單,缺乏類似英語的從句結構,把英語翻譯為漢語,需要譯者反復思考,化整為零,把復雜結構變為簡單結構,才能有效傳達原文的意思。機器缺乏邏輯分析能力,很難把復雜的結構,轉化為有意義的簡單結構。
比(bi)如(ru),這是機器翻譯出(chu)來的一句話(hua),看大家(jia)能否讀(du)懂:“政府有六項(xiang)強制性質疑,當被(bei)告(gao)被(bei)控犯(fan)有可判(pan)處一年以上監禁的罪行時,被(bei)告(gao)或被(bei)告(gao)共同(tong)提出(chu)10項(xiang)強制性質疑。”
這句話來自美國的《刑事訴訟規則》,講的是如何挑選陪審團成員,準確的意思是:“當被告人被控犯有可判處一年以上監禁的罪行時,公訴人可以不說明理由排除六名(候選陪審員),被告人(包括多名)總共可以不說明理由排除10名(候選陪審員)”。這還是英語中相對簡單的復雜句。遇到真正的復雜句,機器更是弄不清各部分之間的關系。順便指出,機(ji)器翻譯中的“被告(gao)或被告(gao)”,來自(zi)英(ying)文defendant or defendants。因為漢語(yu)無單(dan)復數(shu)之分,所以機(ji)器都翻譯為“被告(gao)”。人(ren)工譯(yi)員(yuan)意識到此處(chu)的單復數有區別(bie)意思的作用,所以,變(bian)通處(chu)理為“被告(gao)人(ren)(包括多名)”。至于(yu)(yu)機器翻譯用“被(bei)告(gao)”,人(ren)(ren)(ren)工翻譯改為“被(bei)告(gao)人(ren)(ren)(ren)”,那是(shi)(shi)因為在中(zhong)國的法律中(zhong),“被(bei)告(gao)人(ren)(ren)(ren)”用于(yu)(yu)刑事案件(jian),相對于(yu)(yu)“公訴人(ren)(ren)(ren)”;“被(bei)告(gao)”用于(yu)(yu)民(min)事案件(jian),相對于(yu)(yu)“原告(gao)”。這些微小差(cha)別,更是(shi)(shi)不能指望機器分辨出(chu)來(lai)。漢(han)譯英時,中文的句式雖然(ran)簡單,但語言表(biao)達習(xi)慣獨具特色(se),特別是(shi)政府文件(jian),即使中文讀者(zhe),也很難(nan)吃(chi)透文字之外的含義(yi)。比(bi)如:“學(xue)生的(de)第一(yi)任務就是讀書學(xue)習。高校必須圍繞學(xue)生刻苦(ku)讀書來辦教(jiao)育,要(yao)引導學(xue)生讀“國情”書、“基層(ceng)”書、“群眾”書,讀優(you)秀(xiu)傳(chuan)統文化經(jing)典(dian)(dian)、馬列經(jing)典(dian)(dian)、中(zhong)外傳(chuan)世經(jing)典(dian)(dian)和專(zhuan)業經(jing)典(dian)(dian)。”其中的(de)“基層”書(shu)、“群(qun)眾”書(shu),如果由人(ren)來翻譯,會先調(diao)查一下兩個說(shuo)法背后(hou)的(de)含義,然(ran)后(hou)換(huan)一種說(shuo)法把意思表達出來。機器翻譯則(ze)只會翻譯文(wen)字(zi),比如,某翻譯軟件就將“基層”書、“群眾”書翻譯為“basic”books, “mass”books,恐怕(pa)英文(wen)讀者(zhe)更(geng)難以(yi)看(kan)懂。另(ling)外,人工(gong)翻(fan)譯(yi)(yi)會(hui)注意到“讀書學習(xi)(xi)”是一(yi)個概念(nian),可以籠統翻(fan)譯(yi)(yi)為study。但機(ji)器看(kan)到“讀書”,就(jiu)會(hui)翻(fan)譯(yi)(yi)為study,看(kan)到“學習(xi)(xi)”,也會(hui)翻(fan)譯(yi)(yi)為study。“讀書學習(xi)(xi)”就(jiu)會(hui)翻(fan)譯(yi)(yi)為“study study”。在人看(kan)來,這是十(shi)分可笑的。譯(yi)員(yuan)每天(tian)翻(fan)譯(yi)的文件,有很多(duo)是(shi)匆忙中炮制出來的,沒有經過專門(men)編輯,會(hui)出現(xian)不(bu)嚴(yan)謹的表達。人類譯者遇到質量低劣的文件,會通過調查研究或詢問作者,弄清原文的意思,然后在譯文中予以改善。但機器翻譯只會忠實地翻譯。比(bi)如(ru):“檢察機關的監(jian)督(du)只限于對勞動教養場所刮泥和教育改造工(gong)作(zuo)的監(jian)督(du),而(er)對至關重(zhong)要的審查批準(zhun)沒有監(jian)督(du)權。”其中的(de)“刮(gua)(gua)泥”譯者難以(yi)理(li)解。勞(lao)動教養場所為什么(me)要(yao)“刮(gua)(gua)泥”?哪(na)里來的(de)“泥”?有那么(me)多泥可(ke)以(yi)刮(gua)(gua)嗎?這(zhe)樣的(de)工作(zuo)不符(fu)合(he)常識(shi)。通(tong)過(guo)上網(wang)調(diao)查勞(lao)動教養場(chang)所的(de)日常工作,確(que)實沒有“刮(gua)泥”這項(xiang)任務(wu)。經過(guo)反復(fu)思考,突然(ran)醒悟(wu):原來應該(gai)是“管(guan)理”。因為作者使用拼音(yin)輸入法,guanli漏(lou)掉一個l,自然就成了“刮(gua)泥(ni)”。但機器翻譯則(ze)會(hui)煞(sha)有介事地翻譯為“mud-scraping”(“刮(gua)泥(ni)”)。有的(de)(de)人喜歡用成(cheng)語(yu),但不一定恰當。譯(yi)者(zhe)要根據(ju)上下(xia)文(wen),判斷(duan)作(zuo)者(zhe)到底(di)在說什么,不一定嚴格按照(zhao)作(zuo)者(zhe)的(de)(de)說法來翻譯(yi)。比如,前(qian)兩(liang)年(nian)中國政(zheng)府曾經出臺一份文件,要(yao)求(qiu)打掉大院(yuan)的(de)(de)圍(wei)墻,疏通毛(mao)細血管,改善城市交通。記(ji)者采訪新加(jia)坡城市規劃之父劉太格,提了(le)這樣的(de)(de)問題:“《意(yi)見》出臺后,大家(jia)熱(re)議的(de)(de)焦點在是否該拆掉大院(yuan)和封(feng)閉小(xiao)區(qu)的(de)(de)院(yuan)墻。而中國小(xiao)區的(de)發展史,也是從(cong)開(kai)放(fang)式(shi)(shi)小(xiao)區,由基(ji)層組織如派(pai)出所引導(dao)建立封閉式(shi)(shi)小(xiao)區,而現在又因為(wei)交通擁堵,希望開(kai)放(fang)小(xiao)區釋放(fang)道路的(de)“毛(mao)細血管”,政策的(de)“朝令夕改(gai) ”,以及這條(tiao)疏緩(huan)交通的(de)新辦法,你認為(wei)合理(li)嗎(ma)?”
其中的“朝(chao)令夕(xi)改(gai)”,是(shi)指(zhi)政策變化很快。但從前面的鋪(pu)墊來(lai)看,幾(ji)十(shi)年間政策實際才變了一次(ci),算不上“朝(chao)令夕(xi)改(gai)”。編輯恐怕也意識到了這一點(dian),所以加了引號。
如(ru)果(guo)(guo)要把“朝令夕改(gai)”翻譯為英(ying)文,就(jiu)不(bu)能按照成語的本義來翻譯,而是變(bian)通地譯為“變(bian)化”。如(ru)果(guo)(guo)是機器,恐怕就(jiu)不(bu)會想這(zhe)么多(duo)。實際上,本人(ren)試了一下某網絡翻(fan)譯引擎,它(ta)甚至不(bu)能(neng)理解這個(ge)成語,因為它(ta)把“朝(chao)令夕改”翻(fan)譯為“changing the future”(改變未來)。以上的例子說明,機器翻譯還有很多盲點。這些盲點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克服的。對于廣大用戶來說,如果要想利用機器翻譯進行交流,必須使用結構最簡單、語法最完整、用詞最基礎、對任何人都明白無誤的語言。要想通(tong)過機器(qi)翻譯,實現自然語言(yan)的處理,恐怕還有很長(chang)的路要走;也許永遠(yuan)沒有實現的一天。